阅读经典感悟成长
于丹
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、春天的早晨,在黄帝故里,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慎终追远,向祖先致敬。更重要的是让祖先传下来的道德文化,更好地滋润我们今天的生活。
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我们在一个最好的时节、最好的地点,高朋满座、济济一堂。从时间上来讲,清明刚刚过去。清明是一个什么样的时节呢?大概一年之中我们很少有一个季节像清明这样意蕴复杂。一方面,它使我们寄托心中的追思、缅怀,从对古圣先贤、祖先到我们自己的亲人,都寄托上心中一种沉甸甸的思念,这是一个沉重的季节。但另外一方面,清明又是什么时候?它是万象更新、大地春回,一个生机复苏的时节。
在远古的时候,因为清明节和寒食节是重叠的,寒食一般都是不动火的,怕大家吃多了凉的东西对身体不好,所以清明这一天,特别要求大家一定要出外踏青,要放风筝、踢球,要有这种户外欢欣的活动。所以清明这样一个节日,一方面,我们内心有深沉柔软的追思缅怀、慎终追远;另一方面,面对万象更新,我们有蓬勃欢欣的生机,能够迎接未来,这就是清明的意蕴。
清明刚刚过去两天,我们在这个时候又来到这个地方。应该说,“黄帝”这个名字就像一面旗帜,他让我们可以追溯到我们文明的起点。我们可以看见整个民族传承于今,这片辉煌的文明源头上,我们有哪些可以发轫的端倪,我们民族文化起源于何处。古人说读万卷书,还要行万里路。不到一地是不能感受到那种气象、氛围,那种陶冶、濡染。这样的一种感受我们仅仅凭纸面上或者是从电视上来看,是没有那么深刻感触的。到了新郑这个地方,就有一种端庄、肃穆之气。
今天我为什么要跟大家来分享“阅读经典,感悟成长”这个心得呢?经典以多种方式活在我们中间,它是文字的,但它更多是生活方式的。我们都在说,今天是一个文化的时代。那么何为文化?在我看来,文化不仅仅是那些发黄的典籍、残损的画卷、失意的曲谱,所有这些只是文化中的一个部分,更重要的文化是一种音韵画声,是我们活在当下的文明形态。在《周易》上有这样一句话,叫做“关乎天文,以察时变;关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”。这句话什么意思呢?“关乎天文”,就是我们去看一看时节,天地、万象,看完了以后,就能察明四时的这种流变。观察到四时,是为了让我们对它的规律有一种默契、顺应。道家所谓天、地、人、自然,这中间是有联系的,最后是道法自然。
大自然是什么呢?就是以它的时节提醒着我们生命的更新与成长。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, “沐春风思飞扬,临秋云思浩荡”。也就是说,每到现在这个时节,春风乍起,我们总会有一些梦想心思飞扬。而每到一个深秋的时候,看到秋云壁立,感觉到萧瑟时节的来临,所以中国的诗人有悲秋一说,又会悲从中来,胸思浩荡。所以每每看见春天、看见秋季,总是有一种深情从我们生命中流淌而过。杜甫看到春天的时候会说“人生有情泪沾衣,江水浪花其中激”,这就是一个春天在心头的激荡。他在看到秋天的时候会说,“摇落深知树欲飞,风流儒雅亦无诗,畅望千秋易洒泪,萧条意待不同时”。这是他心中对写《悲秋赋》的诉欲,畅望千秋深深地致意。这就是古人的情怀,春秋时节对于我们自己来讲都不会无动于衷。
黄帝文化,鉴于史料具体记载的文字,就今天的研究探索来讲,并不算特别丰富,但是真正的文化是什么?是在春和景明之时,让我们去感受这个地方的那种天地之间的精神。 《庄子》有一句话说得好,叫做“独于天地精神往来”。一个人能不能有这样的心胸去体会,这就是《周易》上说的“关乎天文,以察四时”。他说的第二句话叫做“关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”。什么是人文?就是我们世间生活百态。比如我站在这个位置看下去,在我的视野中,前面有一些白发苍苍的长者,有我们市委的领导,后面有穿着制服的年轻的孩子们。看到这种鹤发童颜,不同的年纪交相辉映,只是以一个名义聚拢在此,向我们的祖先真诚致意。其实在我眼中,这一幕就是一个最好的文化生态,因为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我相信真正的文化是活着的,它一定是一种正在酝酿其中的,生机勃勃的状态。所以“关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”,重要的在这个“化”,就是怎么样能做到“文而化之”,让我们的这种生活理念不断地有文化因素被激活、生成,最终成全了我们当下的生命。
其实,站在新郑这个地方,我们会追缅古人留给我们的那种思维方式,我们会找到作为21世纪一个当下的人,在今天匆忙事项中生命的坐标。一个中国人,他与天、地、人生之间,究竟是什么关系呢?在《三五历纪》这本书上,记载三皇五帝最久远的故事,“自从盘古开天地,三皇五帝到如今”,这上面讲了盘古是如何开天辟地的。大家都知道盘古开天辟地,但是他是怎么开的?在西方的神话中,习惯于一个神,拿一个大板斧,“咣”地一下,一瞬间天地开辟。但是中国的哲学是不崇尚突变的,它崇尚的是一种从容、博雅、意蕴深厚、源远流长的渐变。所以《三五历纪》讲“天地混沌如鸡子,盘古生其中,万八千岁,天地开辟,阳清为天,阴浊为地。盘古生其中,一日九变。神于天,圣于地。天日高一丈,地日厚一丈,盘古日长一丈,如此万八千岁,天数极高,地数极深,盘古极长,后乃有三皇”。天地就是一团真气,盘古含孕其中。然后他们一起在长,而且盘古是一日九变,每天生命有多种变化。我们想想这还不是在提醒今天的当下吗?今天的人往往觉得社会竞争大呀,压力大呀,十几、二十岁的孩子说学习是应该的。到三十岁了我们有一句话是“人到三十不学艺”。一到四十岁,说我这都土埋半截子了,我还学什么呀?五十岁、六十岁我们还在学习吗?还在进步吗? 如果我们心回远古,在那样一种茫然的、淳朴的状态下看盘古的成长,我们会知道这个民族文化的根性,是要求我们每一个生命的个体要保持着天、地、人三者的关系,一日九变地保持着人的生命成长的力量,就这样持之以恒、不骄不躁。这样慢慢地成长,长多少年?凡万八千岁。天地开辟,一定要长到一万八千年。天和地真正地分离,也不是一种僵化的、固化的物质,“啪”地分开了。它说得多美啊!叫做“阳清为天、阴浊为地”。仍然是这团气息的流变,阳气蒸腾变为青天,浊气下降变为大地,在苍天大地之间,有盘古在其中。这个时候天数极高,地数极厚,盘古极长。你看在这个描述的系统中,我们没有感觉过人的渺小,我们没有感觉过人的孤绝,我们感觉的是人与天地精神同生共长、气象万千。这样一个造物的神话对我们今天没有启发吗?
我们总在说,我们的民族是一个过分理性思维的民族,我们缺少神话的传统。但其实如果我们把文化坐标放在黄帝的时代,我们会看到太多太多人、神交融的故事。也许它不像西方的神,被赋予了那样一种独到的体型,那种神奇无边的法力。它都是在讲述一些人的故事,但是这个中间包含着中国哲学最朴素的判断,它交代了人与世界渐生渐变的关系。
当天数极高,地数极厚,盘古极长的时候,对盘古这个人人格的形容,《三五历纪》上有六个字说得好,叫做“神于天、圣于地”。我相信就是我们的大学生们从小也都会非常熟悉“神圣”这个词。总在说我们要有神圣的理想、神圣的使命。何为神圣?在这里我们所看见的神圣,不是在一个层面上使用。一个是天,一个是地。他说盘古这个人,脚踩大地,他是一个圣贤;头顶苍天,他还是一位神仙,神与圣同时在一个人的身上完成了。其实我们今天不站在纯学理论的角度,我们就站在个人成长的角度去看,什么是中国文化的源头?大家都知道儒道兼济,儒家与道家难道仅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流派吗?我们可不可以把它看成是人生命中两种同时存在的状态呢?
我的理解,儒家精神就犹如我们脚下的大地,它要求我们做一位圣贤。什么是圣贤的境界?就是以身见道,认同社会规则,服从集体利益,能够做出个人的牺牲与承担,能够完成家国使命,不辜负自己的文化修养。孔子所谓“士不可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,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。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”。这话是曾子总结出来的,它是《论语》当中重要的一个精神。一个知识分子、受过教育的人,他怎么能够没有那么一种宏大、刚毅的思想,任重道远啊!任有多重呢?仁以为己任,以仁爱天下为自己的责任,这还不重吗?路有多远呢,死而后已,能不远乎?到死这件事情才算是终结,这还不远吗?我们看,这就是不折不扣圣贤的境界。就是在大地上,承担使命,完成自己对于整个社会、人生的奉献,融入集体之中,这是一种社会人格的自我实现。
在另一方面,在天空上我们可以看见什么样的云理,我以为道家精神对中国人来讲,它的作用和价值丝毫不逊色于儒家。《庄子》说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时有明法而不议,万物有成理而不说”。也就是说,这个世界上,真正的美丽都是不必言说的,只要你用心去深沉地体会、发现,天地的大美就存在于我们的身边;四时有它明定的法则因循轮转,万世万物皆有成理不必言说,你用心体会了以后,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”。自然中的法则,你只要去默契,去顺应,你会得出来很多的效率,而不是一种简简单单的“人定胜天”。这种精神就是我们在天空上能够看见的生命中的一种欢欣与陶冶。
所以《庄子》里有五个字说明了它最终的精神,叫做“乘物以游心”。乘就是搭乘的“乘”,物是物质的 “物”,游心就是心游万韧的意思。什么叫做“乘物以游心”呢?世间万物皆为车马,你搭乘而过,为了一个最终的目的,就是心思遨游。比如说我们在西亚斯读书,或者说我们今天来这里祭拜,大家到明天可能有从商的、从政的、学文的,在各个岗位,每天我们做的事情都是在乘物。做完了这一切是目的吗?这一切皆为手段。我们在这样一个早晨,这样一个季节,在这样一个地方,以这样的一个名义去致敬,完成了这个典礼,这就是目的吗?如果不能唤醒我们心中真正一种文化的激荡,不能让我们获得更多神思飞扬的能力,那么这个仪式就没有起到它最终的价值。所以“乘物以游心”,完成什么,最后都是为了涵养生命,达到个人这样一种生命的逍遥游。我认为这就是神仙的天空。如果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像盘古的人格那样,神于天而圣于地,同时保持着生命中的两种状态:当穿上职业装的时候,入世成为一个儒家;当穿上休闲装的时候,个性飞扬成为一个道家,那么这一个人就可以在有限的时间中拥有他生命的宽度。
因为每一个人生命的长度并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,我们这一生,或七八十年,或八九十年,你是活出一条涓涓的小溪,还是一条浩荡的大河,不取决于你河流的长度,而是你河床两岸缔造在哪里。古圣先贤这些文化给了我们什么呢?它起码给了我们一个坐标系,让我们建立人生的格局。何为格局?我们今天老在说一个词,说某某人工作上有局限,思想上有局限,“局限”就是因为格局太小,所以为其所限。局限这个东西肯定不是别人给我们找的麻烦,是我们自己的局就大不了,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。但是如果一旦你的局建成了,你再去拓展就很艰难了。所以我今天很高兴,面对很多大学生,因为我自己本职岗位是在大学的讲坛上,我总觉得人在大学这个年纪,最重要的不是专业知识,而是建立人格大气,把这种襟怀建立起来,那么以后有容乃大,万象更新,你去学什么都是可以的。
说到中国的儒与道,我说阅读经典,能够让我们感悟到一种真正的生命,像盘古那样一日九变地成长。为什么呢?因为,我只说我个人这种心得、感悟,我是觉得经典永远都是那些离我们最近的、最充满诚意的、最朴素的原理,但关键的是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解读它,如果读懂会用的话,它会让我们今天多一份气定神闲。
比如说儒家的规则是什么?当然,儒家的思想体系在两千多年之间一直被当作一种统治术语,被当成一种政治法则来运用。但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角度,仅仅从人生涵养的意义上,我们抛弃那些与当下不相吻合的,比如说关于礼仪等很多的道理,我们暂时把它放在一边不论,就是涵养人生的那些话,有没有一些启发呢?孔子的学生司马牛曾经去问老师,他说“老师,你每天都说要做一个君子。那何为君子啊?”孔子只说了四个字,他说“不忧不惧”。一个人没有那么多的忧思忧虑,没有那么深的恐惧畏惧,他就是个君子了。
司马牛一听,就有点不屑一顾,说“不忧不惧是为君子乎?”言外之意就是说老师您说得太简单了吧,光是心里面的一种状态就叫君子啊?难道他不需要为社会、家国去建功立业吗?这是他的潜台词。那么孔子怎么回答?他对司马牛说:“内省不就,夫何忧何惧?”他说,我们每一个人怎么才能做到不忧不惧呢?首先是你一天下来反躬自省,叩问内心,我能不能做到上不愧于天,下不愧于地,每一件事情光明磊落,用心职守,不耍小聪明,不贪小便宜,凡事都做到心安。如果说每件事追思起来都做到这个份上,何来那么多忧思?何来那么多恐惧?只要你把事事都做到好,你的内心就会有一种君子的坦荡,而不是大家说的“常戚戚”。何为戚戚?就是嘀嘀咕咕,忧思缭绕。所以孔子说,如果你都做到内省不就的时候,何来忧思?何来恐惧?言外之意是你以为这个境界容易做到啊?这个多难呐!
站在今天,我们想,这个境界究竟是难还是容易?也许它是知易行难。它离我们每一个人都很近很近,但是要做到又很远很远。怎么样做到内心的这种坦诚呢?就从我们身边、脚下最小的事情做起。孔子说“仁者则不忧”,他跟学生说得很谦虚,他说“君子道者三,我无能焉”。这是个好老师。他会对自己的学生说君子有三个基本的道德,对不起,我自己可做不到,然后他说了“仁者不忧,智者不惑,勇者不惧”。何为“仁者不忧”?一个仁爱的人,我们不敢说他能杜绝忧伤,但起码可以减少。什么是仁爱?学生问“仁”,孔子只说了两个字,就是“爱人”。什么是爱人?学生就问“博施于民,而能济众,何如?”如果我有很高的地位、很大的权力、很重的金钱,我能够去博济于民,去接济老百姓,这算不算“仁”呢?孔子说不是,你这个标准实在是太高了,你说的这哪是人啊,简直是圣啊!说“虽尧舜尤病之乎”,说你这境界尧舜要做到也挺难的,他说用不着那么高。仁是什么呢?孔子说,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,能近取譬,可谓仁之方也”,“己欲立”就是我们每一个人自己在世界上都想立住,就用这样的心帮别人一把,让他也立起来,这就叫“己欲立而立人”。立住以后就想发达,所以“己欲达而达人”,也帮别人一块儿发达了。“能近取譬”能够在自己身边小事,将心比心,换位思考,可谓仁之方也。这就是仁义最根本的方法。大家想一想,这些事情难吗?真的有很难很难吗?
所以,朱子朱熹先生在注解《论语》的时候,他做《四书集注》的时候,给《论语》中很多话做了特别朴素的还原。就说这个“忠”字,当然还有“恕”字,朱子说“夫子之道,以一贯之,忠恕而已”。“忠恕”两个字站到今天我们来看会说它过时了,大家会说,什么是忠啊?都是愚忠。什么是恕啊?都是那种无条件、无原则忍让、原谅,这东西在今天太迂腐过时了。但其实如果我们看看朱熹的那个原解,就觉得特别简单,他说中心为“忠”。你看这个汉字,上面一个中,下面一个心,这就叫忠诚。真正的忠诚,不是让你去忠诚一个外在的制度、法则、他人,包括皇帝。真正的忠诚是什么呀?是你忠诚于内心良知的底线,这样一种忠诚,就是我们每一个公民内心的职守,这就叫“忠”,中心为忠。再看第二个字,如心为“恕”。你说人怎么样能宽容?不是让你强迫自己忍着就宽容别人了,而是换位思考,当他心如我心,替他设身处地地去想想的时候,你自然就宽容了,这就叫如心为“恕”。所以,朱熹接着说,“尽己为忠,推己为恕”。一个人好好地尽自己的心,把你的本分都做到,这就是忠诚。再把自己的心推到别人的身上,好事就己欲立也去立人,己欲达也去达人,不好的事就己所不欲,也勿施于人,自然你就宽容了,这就叫“推己为恕”。这过时吗?我们今天的大学生听起来你会觉得这难懂吗?
任何经典的解读,都是当下的解读,都是生命的解读。朱熹以他自己的这种感悟,去诠释了他的解读。我们在今天也可以有这样一种感悟,去做当下的诠释。朱熹在解读的时候,他离经典一千多年了,到今天朱熹离我们又快一千年了,我们是在以什么样一种文明进步的格局,去逐步让经典始终能够完成当下的一种活着的状态?其实就是用我们的心去静静体会。
所以我想中国的儒家哲学,其实是一种实践哲学,它让我们从身边一些伦理的起点,去做一些能够让我们生命内心有温馨依托的事情。比如孔子他说一个人的文化成长,大概要有这么几个步骤: 先是“入则孝,出则悌”,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“孝悌之义”。在家亲善父母,出外和气兄弟,这是第一步。接着第二步呢? “谨而信,泛爱众,而亲仁”,一个人言语谨慎,笃诚守信。“泛爱众”,对于大众有博爱之心。“而亲仁”,从自己的内心真正地亲近仁义的道理,也就是说懂得道理,泛爱大众,能去社会上做事,这是第二步。第三步是什么呢?孔子说“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”。说你把这些事都做好了,你觉得自己还有余力的话,那就念点书吧,学点书本上的东西,这种学习总归是让人提升理性、心思开明的。
这三个阶段,其实对我们今天来讲特别富有意味,我们看看我们的孩子在今天是怎么成长的?我们是从那最远端学起的。我们的孩子都是恨不得从三四岁就开始上学前班了,背诗词。到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学钢琴了,到七八岁的时候开始进奥数班了。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一步一步,从父母到爷爷、奶奶、姥姥、姥爷都说,你好好念书,你现在把书念好了,你就是咱们家最大的功臣,别的什么事都不用你管,现在哪用得着你洗衣服、做饭呢?你只要念好书,留着点时间你去散散心,我们都念佛了,你只要把成绩考好。这是干吗呢?这就是我们上来就去干人家圣人说“行有余力”才能去干的事,我们大伙都去学文去了。学完了以后倒着来,学完了文化以后去干吗?为了出去找个好职业。
但你在职业状态中,也得知道“谨而信”,不守信用,不谨慎的话,可能工作也做不好。“信”这个事情孔子说得很实在,说“信则人任焉”,说谁守信用,别人就任用他嘛。所以孔子说“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”。一个人要是没信用,他在这个世界上凭什么活着呀?所以 “谨而信”这个事,一般念完大学的人也还都知道好好去做这个事。但是你要说“泛爱众,而亲仁”,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。大家都说今天人际关系竞争多厉害呀,我都去宽容、仁爱别人了,那我自己的位置哪儿去了呀?所以我们今天在外可以忙碌得非常紧张,但是内心不得从容宁静;我们可以有一个很辉煌、显赫的名分、职位,但是我们的内心缺少一种幸福和欢欣。这是为什么呢?就是因为第二步我们做了一半。
再回头看,“入则孝,出则悌”这件事情,说不好听话,这是我们今天做得最差的,我们往往就是真正忽略了这个温暖的人伦起点。所以大家看看,我们真正跟圣贤那个时候的成长相比是倒着来的,我们从远端,我们的孩子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学习认同社会规则,然后小时候就开始有双语教育,开始学习英语国际化了,但是如果学来学去,一直到硕士毕业,博士毕业,都不懂得孝敬父母,尊重他人,我们的教育是真正有效的吗?
所以其实我说,站在这样一个文化名城,真正地慎终追远,是让我们以今天当下的生活坐标,跟古典之间做一个参照,让我们看见在这样一个充满了仓皇、焦虑的时代中,在这种古典文化的照耀与温暖之下,我们的魂魄怎么样从远方的漂泊中缓缓归来,回归到一个温暖、朴素的起点。孔子的学生和老师经常在一起讨论人生的价值取向,要做个什么人?子路、颜回都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,说得都很大。问到孔子的时候,孔子说他的人生理想,就是三句话而已,叫做“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”。他说如果因为有我的存在,我的父母长辈都能安顿了,我所有的朋友都因为有我而多一份托福和信任的理由,年轻的孩子们想想这个人是一个值得缅怀的榜样,那就够了。大家看这句话又离我们有多远呢?这是一位至圣先贤对自己人生理想的一种描述,当然这是他的一个方面,他的一个人格状态,但是它也是我们每一个普通大众离得很近的状态。
我们今天有一句话叫做“灯下黑”。就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光芒四射、建功立业,回头一看就灯底下那一圈是黑的,那一圈就是生我养我的父母长辈,我生我养的儿女晚辈,一生相伴相随的各种朋友,往往最辜负的就是这几个人。因为我们忙啊!我们有太多的社会价值。所以有时候看一看古典,我们不能说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完全去复古,其实我一直不主张一元文化的源头,我希望文化是一种生态,是一种现代文化跟古典文化的激活,是一种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对接,是一种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之间的融合。但就在这样一种文化多元的气象中,我们总归要找到不同的坐标。
比如说孔子说的这一番话,这让我们在清明节刚刚过后,这样一个古典的名城里,我们会有什么想法?就是我们能够对自己的父母做多少事呢? 《论语》中有一句话说得朴素啊,他说“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,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”。就是父母的年纪你不能不常常记在心里呀,想起他的年岁来,一方面我们高兴,高堂尤在,但另一方面,我们更多的是深深地恐惧,因为我们不知道在膝前尽孝还有几天了。做儿女的对父母没有什么账可赊,你不能说我到一年以后,带你去出国旅游。我们也不能跟父母说,下个月我们全家去踏青。其实对父母不像对孩子,我们没有可赊的时光。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深沉的悲哀,就叫做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,他待不待不在于他自己啊,生命无常!我们越是看到生命的脆弱,就应该越多一分深沉的珍惜与感恩!
所以其实我觉得,今天给我这个机会,在这么早的时候来做这个开场,我想给大家讲的就是最最朴素的生命愿望,就是让我们做一点小事。孔子可没说你得做到二十四孝图之类那么多的难事。孔子说得多么简单,学生问什么叫“孝”,老师回答了两个字,他说“色难”。什么意思呢?就是说在孝敬这事里,千难万难,难不过给你爹妈一个好脸色,就是给个和颜悦色比什么都难,比你给他买房子、置地,带他去双飞欧洲全都不难。因为这“色难”,是要持之以恒的状态,不管你心里烦不烦,不管他叨叨的是不是陈谷子、烂芝麻,你哪怕给他三分钟的好脸色,你以后不后悔。这个道理不朴素吗?我们能做到吗?我们都是跟爹妈甩完脸色就后悔,再回去拿好话安慰,但是那个脸色已经甩出去了。你以为有什么事孩子们抢着干了,家里面有什么好吃好喝端上去给父母吃了,这就叫“孝”啊?这些只是行为而不是你的心。
我们今天都在说这个世纪文明无限地发达,科技极大地进步。但是说不好听的话,就是“有事弟子服其劳,有酒伺先生转”,孔子最看不上的这么一个很低的标准,在今天也变成奢望了。你看看家家户户有事都是父母在服其劳,有句民间的话说,谁家有了孙子自己就得先做孙子,那都是爷爷、奶奶得伺候着孩子。“有酒伺先生转”,有好吃好喝你以为老人能吃上吗?你看着刚下来的草莓、芒果,爷爷奶奶十几块钱买来一斤,肯定都喂在小嘴里了,不是有烂的绝对大人吃不着。这样一个状态我们在内心能做到不忧不惧吗?也许我们不能说,人人都知道黄帝是谁,但我们知道他是祖先。我们人人都知道父母是谁吧,我觉得我们在这样一个清明时节,用我们对祖先致敬的心,好好地去爱我们的父母吧,不要留有遗憾,让“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”的心更重一些,我就觉得这样一个典礼对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是真正有价值的。
其实什么是文化?我们没有办法说古论今,去谈很多很多的道理,但是起码每一个人,就在当下让我们自己的生命状态更问心无愧。孔子说的“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”也是一样。不求说我有多么豪奢的能力,给朋友什么样的承诺,只不过是君子淡如水的交情。一个人不一定永远喧嚣在你面前,但是他笃诚地依托在你的背后。他不见得最爱给你锦上添花,但是必要的时候他会给你雪中送炭。他从来也没有一种热情的、滚烫的温度给你,但是他温暖恒久,相伴终生。要做就做这样的朋友,一个“信”字足矣。再说什么是“少者怀之”,你看,孔子对学生一讲课,上来就说“我无能焉”,这事我不行,我没做到。孔子也跟学生说“我智乎,有鄙夫问事于我,我空空如也”。别以为老师什么都知道,要是有个大老粗问我种田的事,泥瓦匠的活儿,我啥也不知道。孔子总是这样一个态度,这样的人“少者怀之”。
其实,年轻的孩子并不喜欢别人每天板着脸说,孩子浪子回头吧,迷途知返吧,你走的这就叫弯路。成长中的人,其实青春总有很多莽撞,他喜欢的是宽和的、自己也有毛病的,但内心充满诚意、坦荡、光明的长者,能让孩子们觉得这个人真好,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,我要努力肯定比他还好。而不是感到高山仰止、敬而远之。孔子所描述的这种人格、这种力量,我们能感受到,其实它都活着。
所以我说,在今天这个时代,我们每个人哪怕就在当下,就用我们自己的经验去想一想,有一点默契、沟通,经典就在我们的成长里。
就说我的职业,今天是周一,新的一周开始了。其实一会儿我就要赶去机场,因为周一是我的学生一定要上课的时候。回去以后就一定要赶快去工作。工作是我们的负担吗?工作是养家糊口的一份薪水吗?工作对于我们的生命来讲意味着什么呢?孔子说了两句话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”。他说你今天了解一个专业知识,比如你学过这个专业,你有大学的毕业证,你有上岗的资格证,这就叫知之者,做个知识的入门者这不难。但是如果你还能够有一份生命的热爱,就是你个人深沉地投入,你愿意去奉献,你能够觉得这件事情实现了你人生最大的价值,这就是好之者,我们认为好之者比知之者要高很多很多。就好比我们说的劳模,就是这样地投入而奉献的。但还有比这更高的境界,其实是乐之者。就是这份职业,你觉得你有无穷无尽创造的乐趣,你在奉献自己的时候,你的生命也在被它成全。你不断地去发现,不断地去思考,你乐在其中,享受生命一种激越欢欣的状态,这叫乐之者。我们想想这一辈子总是要工作,你忍辱负重也是个重,举重若轻同样是个重,我们为什么不以一种欢乐的态度去面对呢?所有这一切,其实都是我们古圣先贤所讲到的。
其实,我想说的话是,如果我们的心真正浸润进文化之中,文化是不会消亡的,它会滋养我们每一个人。孔子说过一句话,叫“仁远乎哉,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。他说你觉得仁爱这东西离我们很远吗?我心中一动,我想要做到,仁爱马上就到我的身边。对我们来讲,文化其实就是如此。我们在这个地方,其实就应该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气息里,让自己的心真正欢欣起来。面对祖先、面对未来、面对内心、面对历史文化,都充满一份诚意与敬意,让我们有更多的依据、更多的信念,去做一个最好的自己,去等待一个最好的明天。